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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无字-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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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还厉害,她曾为之暗藏几十年心事的男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很惦记你,可是监护期间医生不允许探望。”胥德章握着胡秉宸的手,几乎流下泪来。

  从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见,他进行过何等殊死的搏斗,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以及老战友们都无能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好像不认识,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记忆,“谢谢。”他的声音很空,宛若清风穿过一具骷髅,发出呜呜的空鸣。“好了,现在好了。”胥德章说。

  可是胡秉宸并未显出什么兴趣,就像他并不十分高兴自己又活了过来。难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么?就是想方设法把“里面”包装起来,又千方百计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难了。那时,胡秉宸模模糊糊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是什么呢?对,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里面”。

  他像是处于失重状态,手脚散漫,微微蜷曲,回头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挤在一条断断续续的栈道上。栈道上是尘土、烽烟、血,数不清的非人非兽的面孔、身坯……或许相亲相爱,或许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号声四起。

  一缕青尘也慢慢升起,扩散,以至淹没了所有。

  他看见自己,那整洁的、眼睛占去脸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树下,芭蕉树下还站着一个美人——他一直在找却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树下的那个人吗?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没有灰玉手镯,也没绛红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绿衣。

  明明是个雨天,明明偎在绛红色的衣上,温暖、柔软、陶醉。

  怎么却多出一份将吴为拥在休里的爱怜?

  是吴为!憔悴、疲惫,两只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无收获地抓挠着,裹挟在飞沙走石的劲风中,从他身边轰然掠过。

  他听到吴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好远哪,让疾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确信看见了吴为的嘴唇,像那个雪日一样,只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随即明白,这是他们分道扬镐的时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击一掌,然后直直地倒了下来。倒下后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里面,在里面,我在里面。”里面是哪儿?自己又是在哪儿?

  他把自己丢了,咽!他把自己丢了。

  胡秉宸仰起头,呼出无奈而绝望的一声长啸,震得日月星辰纷纷坠落,迅疾地、伴有断裂的轰然巨响。没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来了。“想吃点儿什么吗?你知道常梅的手艺。”

  胡秉宸这才明白眼前是最亲密的老战友。终于想起青年时代一起吃大锅饭的情景。那时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饿、老是饿,老想吃、老想吃,却没有什么可吃。馋极了在街头小酒摊上,空口光喝一碗浊酒也是好的。现在有的吃了,牙口也不行了,胃口也不行了。

  他们何止为革命出生人死?连他们的口腹之欲也不由分说地一起贡献给了革命。孔老夫子早对人生下了“食色性也”的定义,这么前后一看,他们何止在非常时期,连“后非常时期”也贡献给了革命。

  白帆不会烧菜只会做革命同志,胡秉宸要想打牙祭,只有往胥德章家里跑,常梅能把一挂猪肠子、一条黄瓜烧得如山珍,如海味。

  偶尔胡秉宸也下厨,烧个酸辣汤什么的。由于白帆不喜欢腐化生活,保姆也被领导得只能烧缺盐少油的革命饭菜,但对胡秉宸烧的酸辣汤白帆并不排斥,有时也提倡一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吩咐道:“老胡同志,给我们搞一个酸辣汤,改善改善生活怎么样?”

  看着胡秉宸在厨房里切豆腐,煮鸡汤,打鸡蛋,洗黄花木耳,白帆就放下报纸或文件,靠在沙发上,满意地点点头,“多放些花椒哟!——”是吩咐勤务员、警卫员“搞些辣椒哟”的气魄,让胡秉宸想起“后非常时期”电影上的毛泽东,那些相当人情味的细节。

  那时胡秉宸的家,革命色彩浓郁,如果发生战争,随时可以建立一个野战班,一分钟内就可拉上前线。自从有了吴为,他有时会想,要是在厨房里做酸辣汤的不是他而是吴为,该多有滋味儿!吴为一定会为放多少醋或是胡椒与他争论不休,却不会为了几个菜钱像白帆那样抠保姆,把保姆抠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白帆领导下的日子,是不是有点像放错作料的菜?

  “老胡,你住.监护室期间,有个叫吴为的女同志去找过我们……”

  胡秉宸马上握住胥德章的手,像那些要死的人,抓着什么就豁出命抓着那样不遗余力。胥德章手上,感到被一副骨头夹着的疼痛,心里一惊。

  胡秉宸那双眼睛,也定定地望着胥德章的嘴,“你是说——吴为?”

  胥德章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他点点头,在胡秉宸耳旁,将那夜奇遇一一说来。

  有些地方,胡秉宸还要求重复一遍。最后胡秉宸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胥德章说:“你放心,你放心。”

  胡秉宸并不放心,也许因为太懂得他们的心,或不如说太懂得自己的心。

  6

  应该说佟大雷不是丧尽天良的人。

  胡秉宸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命又危在旦夕,医生说即便不死也是废人,恐怕只有躺在床上了此残生。

  也就是说,再不能指望胡秉宸重整旗鼓、协同作战、共谋大业了,更不要说再保荐他落实到副部长那个位置上去。从此后,佟大雷将是孤军一旅。念及胡秉宸对他的种种好处以及胡秉宸的种种优点,他只能长叹一声。

  出身寒微,少一点道貌、谈不上岸然的佟大雷,对形象的考虑不像胡秉宸那样“五步一回首,十步一徘徊”,必然如此这般地直截了当——用力很猛地将胡秉宸推出去,以变被动为主动;而且还得及早,若不及早,身价更是贬值。

  毕竟在官场上混过多年,知道不便亲自出面,最好从白帆人手。对白帆的浑蛮,佟大雷了解的不比胡秉宸少。

  那也就把吴为一起推出去了。

  投鼠忌器呀。

  佟大雷烦躁地拿起电话又放下。

  就是和胡秉宸脱钩,也不能推得那么狠,那么残酷,那么负心负义啊!

  已是夕阳西下肘分,说什么“夕阳无限好”,还有那个“只是近黄昏”呢!

  黄昏是什么,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来临的永寂。

  想起不久前对吴为的“开导”:“所谓人性,谈了几十年。我这个经历战争、尝尽人间疾苦、看遍世上疮痍的人根本不相信。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灾,水、早、黄、汤,母子父女相食……什么人性?战场上讲什么人性?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个日伪间谍,三十多岁,烫发,大夏大学毕业生,能言善语,风韵颇佳。因为战争,没有时间和她纠缠,黄昏时分,临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还一步一回头呢。有什么法子,生死搏斗嘛!”果然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来临的永寂,黑暗中,一切都变得不可把握,刻不容缓地换了天地。一脸肃杀的佟大雷打开台灯,拨通了电话。

  胡秉宸冷冷清清的离休,轰轰烈烈的恋爱,某种意义上却是一个停顿,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就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中发生。已有传言,胥德章将取胡秉宸而代,没想到提名力荐的竟是胡秉宸的那个死对头。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高棋。比之刚到延安的一览无余,胥德章面目全非了。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仍然像个隐蔽极深的地下党,不惊不炸,沉稳干练,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如果让胥德章、胡秉宸回到当年,回到他们的大学时代,可能谁也认不出谁了。

  想到这里,胥德章又有些感慨。

  不能说胥德章无情无义,可也不能不让他想到苍天有眼。

  毕竟与胡秉宸有着不相上下的革命历史,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相应的地位佐证,如今机会来了,又何必拒绝?

  即便拱手把这位置还给胡秉宸,胡秉宸也无能为力了,何况自己并没有向“那位”暗送秋波,有什么必要良心不安呢?

  以前,胥德章轻易不应佟大雷的招呼——特别这次宴请的还有“那位”客人…,即便盛情难却,也会向胡秉宸打个招呼,现在却什么都不必想了。名义是尝鲜。

  “来来,尝尝鲜,老家带来的新腊肉……早就想请大家尝尝了,可是为老胡的治疗,忙得我什么都顾不上。唉,多好的同志,可惜啊,可惜厂“好同志,有原则。“那位”的白净脸上泛着潮红,有些微醺的样子,“部里这些年工作上的进展,与胡副部长的推动、领导是分不开的。”不见得诸事顺遂的人都这样慷慨。好比曾几何时,春风得意的胡秉宸就从不练这套功夫,对人难得赏个笑脸,好像全世界的人,惟他正确。

  “是的,是的。”众人一面应和,一面等着下文。

  轻击桌子的五个手指,各个显出深不可测的样子,“其实呢,什么意见不可以交换?不过能提出来就好,不拘形式,谈完就完。只是胡副部长心重一些,结果……革命工作嘛,什么情况遇不到?还是五湖四海嘛……”有人适时点了题:“心胸狭窄不但对革命工作不利,对身体也不利……”

  一下点出,主菜不是腊肉。

  “来,来,再喝,再喝。”

  有人起身,把各位门前的酒杯斟满。

  “来,你我也喝一杯,”说着“那位”举起酒杯,与佟大雷碰了一下,“你的工作我本来有所考虑,可是‘文革’刚刚结束,百废待兴,倒是胡副部长先过问了,惭愧,惭愧……”“哪里,哪里,我们共事多年,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对名利毫无兴趣。与老胡嘛,不过工作关系,许多观念上还有分歧。”接下去就是部里那些斗来斗去的陈年旧事,失势的胡秉宸自然成为垫底菜。胥德章原本只在一旁随声附和,热烈赔笑,他不能,也不应该像佟大雷那样过分拍卖自己,可是话说到这个地步,胥德章感到了难以承受。恢弘或委琐的界限怎能分得十分清晰?越是具备传统文化的优良品格,越是事事艰难。官场上胡秉宸可能有勇无谋,也可能因为难展身手而郁郁寡欢,但与这班人马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四十年前,胡秉宸为他安全转移,被特务逮捕几乎牺牲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凸现在胥德章眼前。

  可是……

  毕竟胡秉宸一压多年没有发展他人党。

  在革命前景并不十分看好,也没有必然成功保证的时候,“党员”两个字是高度浓缩、高度凝结的崇高誓言,除了更多的负担、更危险的工作、更无条件的服从……什么也不意味。

  那时胡秉宸不发展他人党,只能说他付出的还不够,除了继续奋斗、努力争取,没有什么可说。

  谁料一九四九年后,“党员”这个称号渐渐“增容”,它不仅仅是高度浓缩、高度凝结的崇高誓言,更是信任的基石,由信任而任用,由任用而地位,而待遇,而级别……实非他们当初的想像,那么人不入党、党龄长短,也就凸现出特别的意义。

  这,粒不经意掉下、当时被他们忽略不计的种子,此时也就发了芽。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那些冰冻了几千万年、毫无生命迹象的种子,在适当培育下都能发芽,何况这样一粒种子?

  是啊,什么都会过去,岂止是爱情!

  不是胥德章或胡秉,宸堕落,时代如此旗帜鲜明地把“地位”作为计量单位,胥德章和胡秉宸们不努力将自己变成“地位”,又能怎样呢?

  电话铃响了。“是,是我,噢?”餐厅里的嬉笑干扰太大,佟大雷将话筒换到左耳,以便听得更清楚些,“你说什么?确有其事。好好,我一定尽力。”“……那一阵文化界确实在某饭店召开过一个会,查了查老胡那个司机的行车记录,果然没有出人。还有……”白帆将新近掌握的情况一一道来。

  由胡秉宸主持的“维持会”,不说四平八稳,至少多年来彼此身份没有得到暴露。而随着胡秉宸突然病倒,这三个在三岔口上瞎摸的人终于亮相。革命老干部白帆,与猪脑子吴为没了区别,全都落水,也都抓住了佟大雷这棵救命草。

  一到关键时刻,大部分女人的视力会出现问题,为什么说“鼠目寸光”、“头发长见识短”?总有他的道理。

  “你的意见怎么办好?”

  “我个人没什么成熟的意见……这样吧,我向部党组反映反映,由部党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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