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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杨度-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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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三人睡在榻榻米上,将与梁启超有往来的人,一个个地排列出来,但到底猜不出明天来横滨的是哪一个。 


 
四 智凡带来了八指头陀的信:朵朵莲花托观音
 
 


  薄薄的晨雾中,从东京开往横滨的首班列车在奔驰着。第三节车厢靠窗边的硬座席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硬挺的黑呢制服,一行密密的黄铜大扣,从最下一颗一直扣到最上一颗,连两排风纪扣也扣得紧紧的,寸把高硬衣领托起一张清秀的面孔,头上的黑呢鸭舌帽戴得端端正正。他直挺挺地坐着,两只手掌平放在大腿上。火车在高速前进,时有晃动,他却纹丝不动,背与靠垫始终保持着三四寸宽的距离。此人尽管眉眼稚嫩,身板单薄,但看得出,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有着标准军人气质的青年。他,就是已改名为蔡锷的当年时务学堂的学生蔡艮寅。

  从上车以来,蔡锷一直面无表情地闭着嘴巴,不讲话,就连与身旁的同座者都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微微侧着头,盯着窗外飞逝的树木农田,一眼不眨,模样很是平静,甚至冷淡,其实,他的脑海里正在波浪起伏,滔滔滚滚。

  五年前,正当十六岁的小蔡艮寅在时务学堂刻苦攻读新政时,政变发生了,一夜之间中国全变了样。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学政徐仁铸均被革职充军,时务学堂被强行封闭,提调熊希龄押交原籍凤凰县看管,中文教习唐才常逃到日本,秘密组织自立会,筹建勤王自立军。学生们风流云散。蔡锷不愿回家乡,集合五六个好朋友来到上海入南洋公学。到上海后得知恩师梁启超在日本,他写了一封信托人带去,辗转几个月以后,梁启超居然收到了。梁知蔡是个有志少年,尽管他自己经济十分拮据,还是想方设法凑集了一百多块银元汇给蔡,于是蔡和他的几个同学得以来到日本。

  那时梁启超住在东京,大家都身无分文,租不起房子,便都挤在梁的小房子里。晚上就在地板上睡觉,早上起来把被子卷起堆在角落里,生活十分清苦。但蔡艮寅和他的伙伴们心情却很舒畅。因为他们在这里可以和梁师一起,无拘无束地高谈国事,骂朝廷,骂西太后,又亲眼看到了日本国的富强,可以在它的国土上学习它的成功经验。年轻的爱国者们,心里正燃烧着烈火般的热情,充实的精神生活给他们带来的欢悦,十倍百倍地超过了因物资困乏而产生的烦恼。后来,梁启超从华侨中为他们募得一点钱,将他们安置进了学校。蔡进了梁任校长的大同高等学校。他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常常饿着肚子勤奋钻研各门学问。蔡艮寅这种刻苦耐劳的性格,得力于贫寒家庭的磨炼。

  蔡艮寅的祖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娶妻张氏,生有两个儿子,一家四口艰难度日。有一年宝庆府遇到大饥荒,夫妻二人在挖野菜回家的路上,见一棵枯树上吊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衣衫破碎,骨瘦如柴,他们知道这一定是受不了饥饿而上吊的。穷人心善,很是怜悯,夫妻二人便把那个小姑娘从树上放下来,打算找块破席包好埋掉。正在卷席子的时候,张氏忽然发觉小女孩胸口有一丝热气。“还没死!”张氏惊喜地对丈夫说。“赶快把她抱回家去!”丈夫说着,便把小姑娘放到背上,一步一步驮回家。张氏给小姑娘灌了口温开水,过一会,小姑娘活过来了。张氏满心欢喜,又将家里仅有的几粒米熬了一小碗粥,让她喝了。原来,小姑娘一家全都饿死病死了,她又苦又饿,没奈何寻上了短见。张氏可怜她的命苦,又想起自己家贫,今后儿子大了娶媳妇也难,于是把小姑娘作为童养媳收留在身边。五年后,让她与长子圆了房。第二年,她就给蔡家生下了艮寅。艮寅的父亲那时学做裁缝。农民饭都吃不饱,一件衣服穿几十年,裁缝的生意可想而知。家里苦,艮寅无法读书。附近有个私塾先生叫樊锥,见艮寅长得聪明伶俐,就免费让他来读。艮寅天资颖悟,过目不忘,十三岁便中了秀才。后来樊锥来到时务学堂做教习,便把他也带了过来。就这样,蔡艮寅成了梁启超最得意的弟子。

  蔡艮寅来东京不久,偶尔去弘文学院,意外地发现了樊锥也在这里读书,师生异国重逢,倍加欣喜。后来梁启超迁居横滨办《 新民丛报 》,蔡、樊常常去横滨与梁聚会。庚子年,蔡艮寅应唐才常之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起义很快便失败了,唐才常惨遭杀害,蔡艮寅再次逃到日本。起义的失败,使他深刻认识到军事的重要,决定弃文习武。梁启超非常支持,向他的朋友士官学校的教务长佐滕义夫推荐。佐滕接纳了蔡艮寅,将他编进第三期骑兵科。入校前,梁启超对他说:“你现在是军人了,应该有个相称的名字。古诗说‘莲花穿剑锷,秋月掩刀环’,锷者,宝刀也,你就以‘锷’为名吧!”从那时起,蔡艮寅便改名蔡锷。

  蔡锷怀着“流血救民吾辈事,千秋肝胆自轮囷”的崇高抱负,在士官学校勤奋学习各种军事技艺,门门功课优异,与蒋百里、张孝准一起,被誉为士官三杰。上个月,他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校方奖他一枚菊花勋章。

  这时,国内各省都在筹建新军,蔡锷在士官学校的杰出表现,受到了国内的重视。湖南、江西、广西、云南等省都有人来与他联系,聘请他为军事教官。旅居日本多年了,蔡锷无时无刻不想念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想念自己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父老乡亲,在这里求学求知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救国救民。现在就要取道横滨回国了,满腔热血的青年志士的心潮,能不汹涌澎湃吗?

  “梁先生!”蔡锷笔挺地站在篱笆墙外,轻轻地叫了一声。

  “来啦!”一个人边答边从室内走出来。

  “重子,你怎么在这里?”蔡锷见走过来的是杨钧,大出意外。原来,去年夏天蔡锷听说杨度到了东京,便来弘文学院找他,适逢他外出,没有见到。冬天,蔡锷又一次去拜访,却不料杨度回国去了。今年初夏,他第三次来到弘文学院,寻访樊锥、黄兴、刘揆一等人。揆一告诉他,杨度的弟弟杨钧来了,也在弘文学院。蔡锷便立即去见杨钧,二人相见,谈得十分投机。恰好那几天杨钧同宿舍的几个同学游富士山去了,蔡锷就住在杨钧的宿舍里,一住五天,成了好朋友。

  “卓如兄说今天有个人来,原来就是你呀!”杨钧一把抱住蔡锷,很是亲热。

  “重子,听说你哥哥来了,也在这里吗?”

  “松坡兄弟,是你呀!”

  正问时,杨度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王代懿。

  “五年不见面,你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大人了!”杨度紧握着蔡锷的手,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我去弘文学院找过你两次都没找到,没想到你回国考状元去了。”

  蔡锷跟杨度说着话,又同时与代懿亲热地打着招呼。

  梁启超夫妇出门,对大家介绍:“松坡从士官学校骑兵科毕业了,我们给他订了十日去上海的船票。”

  代懿因为和蔡锷同学军事,遂特别关心他的去向,忙问:“到哪个省的军队去供职?”

  “现在还没定,回国后再说。”蔡锷答。

  梁启超说:“大家都进屋,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去总持寺,横滨佛教界今天下午在总持寺开斋筵,招待三位从国内来的高僧。我已经跟住持恒静长老说了,我们都去参加。”

  众人都很兴奋,杨度更是欢喜。因为那年他在密印寺偶尔听智凡法师说过,禅宗派生的五宗七派,其中曹洞宗在中国本土日渐衰微,自从唐代传入日本后,在日本岛上大炽。现在中国研究曹洞宗的,反而要到日本去求学。日本曹洞宗的总本山为横滨的总持寺,它管辖全日本一万五千个寺院。去年杨度就想看看总持寺,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跟几个好朋友,尤其是与号称对佛学深有研究的梁启超一起游寺院,那更是有趣的事。

  总持寺在横滨西郊,离山下町有十二三里路,五个男子汉都是年轻人,既不坐车,又不骑马,大家一路步行,观看初冬的野景,谈谈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不觉就到了。

  总持寺果然不愧为日本曹洞宗之首寺,梵宇高大,气魄宏伟,老远就给人一种名刹宝寺的庄严感。梁启超指点着院墙殿堂向大家介绍:“当年和圆法师乘槎过海去大唐国取经,那时临济宗、云门宗、法眼宗均香火旺盛,信徒众多,和圆都不取,一路餐风宿露托钵化缘,来到江西宜丰县洞山,参谒镜峰法师,正听见镜峰法师向众僧传授曹洞真谛。”

  “什么是曹洞宗真谛?”代懿插话。他对佛学无研究,但有兴趣。

  “莫打岔,听卓如说。”杨度对曹洞宗略知一些,但不及对沩仰宗的了解,他正要向梁启超求这方面的知识。

  “曹洞宗的真谛嘛,你听着。”果然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流利地念道,“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月嫌。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见面别无真,休更迷头仍认影。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但能不为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真有味!什么‘失晓老婆逢古镜’,和尚不娶妻,曹洞宗的祖师爷倒把老婆编进了他的真谛。”代懿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起来。

  “这是说的什么东西,我一句都没听懂。”蔡锷不敬神不信佛,他觉得这些玄而又玄的语言甚是无味。

  “卓如,据说这就是曹洞宗的五位君臣之说,是吗?”杨度问。

  “正是的,看来晳子对曹洞宗有研究。”梁启超笑着说。

  “我哪里有什么研究!我是那年在密印寺里偶尔听一个和尚说过,但你的这一席真谛,我一句都背不出。”

  “卓如兄,你给我们略为讲解下吧,也启启我们的愚蒙。”杨钧央求道。

  “我把刚才的故事说完,你们就懂了。”梁启超扫了一眼四位同胞,除蔡锷在东张西望外,其他三人都在认真听。“当年和圆法师也和你们一样,对真谛一点都听不懂。他问镜峰法师。镜峰说你在这里挂单吧,住三个月你就懂了。和圆就在洞山挂了单。从此,他白天听经,夜里琢磨。三个月后,他真的豁然开朗了。有一天,他对镜峰说:‘法师,弟子明白了。这正中偏,指的是君,是正位,是空界,本来无物。偏中正,是臣,是偏位,是色界,有万象形。正中来,是君视臣,是正中偏背理就事。偏中至,是臣向君,是偏中正舍事入理。兼中到是君臣相合,是冥应众缘,不坠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

  杨度默默地听着,似懂非懂。

  杨钧摇头:“我还是什么都没听懂。”

  代懿嚷道:“这与‘失晓老婆逢古镜’有什么相干!”

  只有蔡锷,他根本就没有听讲,他在欣赏总持寺精美的建筑和来来往往穿着和服的善男信女们。

  “不懂就算了,看来你们前生都无慧根。不说了,干脆看殿堂和菩萨吧!”其实梁启超自己也不甚懂,再往下说,他也讲不清了,便就势刹住。他指着大雄宝殿说,“这是和圆法师从中国回来后,按他自己所临摹的白马寺建的殿堂。”

  大家这时方才认真欣赏总持寺那一座座大殿堂,果然与中国的禅林名寺相差无几。假若把那些前来朝拜的男女都换上马褂旗袍,真的就像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晳子,我看这总持寺很有点像你们长沙的开福寺,你说是吗?”梁启超问杨度。

  “是的,我看也有点像。”杨度答道。

  “看见了它,我就想起在长沙的日子。我在时务学堂的时间虽不长,但在心里刻下的痕迹却最深。”梁启超由总持寺想起了开福寺,又从开福寺想起了时务学堂,从时务学堂想起了为维新变法而壮烈献身的谭嗣同、唐才常。想到这里,他情绪激动起来,颤抖着声音说,“我永远不能忘记在长沙所结识的朋友。”

  王代懿与杨钧已走到前面去了,杨度与蔡锷一左一右地走在梁启超的两边,听了他的这句肺腑之言,二人都清楚此时梁启超所怀念的是谁,一时都沉默着,缅怀着。无疑,谭、唐也是他们心中所崇敬的英雄。

  “晳子,松坡,你们是湖南人,我是广东人,四五十年前,我们广东人与你们湖南人打了十多年的仗,结果湖南人赢了,广东人输了,至今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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