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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虎魂-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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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和老者的口吻向人们灌输他的思想,但决没想到此桥会与自己有关。老虎窝人哪知道,崭新的水泥桥会要了赵财主的老命。 
  平安桥落成在即,指导官土部正义亲临赵家大院,请赵前去看新桥,还说日本副县长来视察了。赵前心里咯噔一下,不祥之感如不请自来的乌鸦落满了心头。他不敢琢磨鬼子的意图,又不好拒绝,临出门韩氏特意给他换了顶新帽子。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蹭到河边。袭袭秋风扬起紫缎子长袍的下摆,呼呼啦啦,像在抖落满腹的心事。西大庙附近早就围满了观众,都伸长了脖子往桥这边看。甘暄也在,领着几个警察维持秩序。站在簇新的水泥桥上看去,清亮的柳津河平缓如带,河岸上绵延着齐人高的灰褐色蒿草。桥下的河水水面,一侧正顶着阳光,杂乱无章地闪烁着,细碎而刺眼,而在桥的另一侧去看,能照得见自己的倒影,照见花白的头发和心神不定的眉眼。赵前稳住架,暗中叫自己放松些,起码不能让日本人小视。新桥给人以新奇感,赵前在桥上走来走去,这摸摸,那瞧瞧,显得很开心。还特地用拐杖碓了碓,赞叹:“嘿!还是洋灰这玩意儿结实,好哇。” 
  县长闫连壁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牛犊舔过似的。中村副县长认得赵前,前年赵前进城告状,就是他出面接待的。中村挺和蔼的,鞠躬施礼,老熟人似的冲他微笑。闫连壁介绍说,修筑平安桥工程耗费巨大,这是日本姐姐做下的又一桩好事,可谓造福庶民,利在当今功在千秋。中村显得更加亲热友善,拉了拉他的手,问大桥好不好?赵财主不明就里,说当然好哇,简直太好了,结实得很哪,好啊好。中村听了忍不住大笑,拍拍赵前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通过闫连壁翻译说:“既然你说好,这大桥就卖给你吧。” 
  日本副县长道破了主题,眼睛直直地盯住赵前看。赵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脸上堆砌的笑意僵硬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端烟袋的手止不住哆嗦起来,脸极快地白成了一张纸。赵东家到底醒过神来,暗自骂小鬼子,你这不是逼我么,明明白白的勒索人么?中村等人有备而来,早摸透了他的心思。闫连壁说:“谁不知道你是老虎窝的大户,这桥只能归你所有。” 
  赵前说:“俺没多少钱财,咋的也买不起桥啊。” 
  中村副县长很有耐心,说原来的木桥不是你建的嘛,这里本来就是赵家桥啊。 
  赵前急了,说:“这几年,家产败得差不多了,没钱。” 
  闫连壁插嘴说:“你买不起,谁买的起?你是这里的第一大户。” 
  赵前说:“俺是不是大户,又没写在脑门上!” 
  闫连壁听了愣了下,没将这话翻译过去,而是脸色阴沉地警告:“怎么说话呢你?报效国家乃士绅名流之责任!” 
  中村看出了大概,挥了挥手,转过脸来和土部正义低声嘀咕,叽里咕噜地听不大清楚。中村指着赵前的鼻子,通过闫连壁翻译说:“支持大东亚圣战,必须得买!”闫连壁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你是肥羊,不宰你宰谁!?” 
  赵前的火气直往脑门子上涌,说:“敢情硬勒我大脖子啊?”说着一手做掐脖状。中村见如此动作,误认为赵前在说自杀,连连摇头:“不不,活的有活的有!” 
  赵前说:“俺是看明白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闫连壁大怒,威胁道:“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对你的家人负责!” 
  赵前脑袋都大了,而中村却在桥上来回踱步,时而扶栏做极目远眺状,时而向岸边的老百姓挥手致意。闫连壁又说,大日本皇军在前线奋战,后方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名门大户带头,踊跃捐资献纳,支援大东亚圣战。前辈请不要再推辞了,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笔款子。他像上门的债主,步步紧逼,说:“平安桥才一万五千元国币,不算太贵,你完全能够承受。”   
  第四十章(2)   
  赵前没法子,只得推托说:“请转告副县长,事情太大,容俺想想再说。” 
  闫连壁咬住不放,强调道:“副县长说了,现金的干活,十天之内必须交齐!” 
  赵前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腿软得像锅里的面条,湿漉漉软塌塌的,到家就一头栽到炕上。日本人卖大桥的消息不胫而走,老虎窝方圆百里一派愕然,人们的心情各异,但无一例外 
  地盘算一万五千元国币的含义。一万五千国币,可以买一千匹好马,这价钱吓死人了。许多人笑了,心说瞧吧,赵家大院也狂到头了,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人家日本人啥事办不成?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他赵前也没几天蹦跶了。确实如此,筹款是赵家的当务之急。一万五千元的巨款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赵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病倒了,心里一阵阵发空,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全部的血液,难以承受的失重。躺在炕上哀鸣:“肚里吞棒槌,横竖都窝人,还让不让人活了?!” 
  接连几天,甘暄不知去向。赵马兰回话说,不知道疯到哪去了,连个鬼影也不见。土部正义却天天登门,督促筹款,毫不松懈地监视赵家大院的一举一动。赵麻皮和母亲商议再三,壮着胆子去了安城炭矿,费尽周折才找到山本任直董事长,求助于他。当然这一切还得瞒着父亲,母子俩深知赵前死也不会向山本低头的。进办公楼前,赵麻皮遭到了极严格的搜身检查,带来的礼物被警卫丢到门外面去了。听说是赵前的儿子,山本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最终还是给中村副县长去了电话。电话那头说,款额绝对减免不掉的,筹款可以再宽限三天。经山本再三说情,中村同意先交百分之六十,余下的一个月内补齐。第二天,土部正义来捎信说,县里正考虑没收赵家的财产,送赵家兄弟去黑龙江做劳工。赵家人听了,个个两眼漆黑。 
  万般无奈,赵麻皮变卖了北沟的土地,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和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将南沟的大部耕地转至赵成运等十几户人家的名下。没钱的人家可以赊帐,秋后交款。郭占元不在,女人吕氏也出资买地,连马二毛也不例外。几乎在一夜之间,老虎窝周围的许多人家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土地。看上去遥不可及的向往居然如此唾手可得,虽然人们表面上摆出同情慈悲的姿态,但心底里无不欣喜若狂,都觉得这幸运来得太突然了,在睡梦里都忍不住笑。与此对照的是赵麻皮,抵押了自家的宅院,去银行贷款,又靠着连家杂货铺、养生堂几家借款,艰难地兑现巨款。二十三天的工夫,赵麻皮瘦得脱了象,他再次体验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体会到涎脸借钱的难堪。借钱绝对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即便是借高利贷。买桥的协议早由安城县公署拟好了,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需要赵家做的事情只有两项:一手交钱一手画押。赵麻皮内心阵阵悲凉,属于赵家的耕地不足三百亩了,还有一千二百元的外债。看样子,这个家支撑不了多久了。赵麻皮和四弟弟去安城县办妥手续,转回家时已是黄昏,远远的暮色潮水样涌过来,包围住他们,压得心里好沉好沉。一家人正在等他俩,全家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嚎啕痛哭。 
  平安桥的桥头别出心裁地竖了一座石碑,县公署用日满文字记录了乡绅赵前捐资筑桥的业绩,浓墨重彩地讴歌乡里楷模。赵成永的想法和父亲不一样,他认为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咋的也得出出风头摆摆阔,大把的钱总不能扔到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吧?赵成永要大造声势,想给全老虎窝的人瞧瞧,叫七嘴八舌的人都闭嘴。还说:好好隆重隆重,咱赵家不怕风光!赵麻皮特地在桥端左右搭建“花台”,专用于插扎彩旗、张灯结彩。安城县公署实业课课长专程赶来,宣读了县公署的表彰决定并为新桥剪彩。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踩新桥活动开始了。首先是小学校长佐佐木,而后是教书三十年的荆子端老先生,随后是赵前和济世悬壶的程先生,村长李阳卜和其他为公家当差的人优先过桥,以下众人按辈分长幼的顺序排队,依次步过新桥。大家喜气洋洋,都觉得这洋灰桥确实结实,百八十人上来都纹丝不动。赵前抱病出席“踩新桥”仪式,“踩新桥”之后,便端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地看男女老幼欢天喜地,看三儿子应酬得一塌糊涂。其实赵家人并没有换取预料中的风光,老虎窝人都忽略了新桥与赵家的瓜葛。人们眼里只有新桥的气势恢弘,在深秋苍白的阳光里,桥身熠熠生辉,桥面平坦如砥。十里八村的居民折服了,说要不人家日本人咋都叫太君呢,就是他妈的厉害。他们惊叹于桥墩子的巨大坚固,赞美“洋灰”路面硬实得像石板,大家争先恐后地涌来涌去,一致认为踩上新桥最幸福最吉祥。吉祥归吉祥,当天半夜,第二个踩新桥的荆先生仙逝了。这一消息传来,赵前心中萌生了曲散人终的唏嘘,升腾起万般皆已解脱的平静。他说,俺也快了,老牟和荆先生都走了,还混个啥劲?与赵前的悲观情调相反,老虎窝居民认为,荆先生踏着新桥去了西方大路,死得其所,真值。 
  窗外飘起雪来,小街东北隅寂静如坟墓,赵家大院越发的清冷,就连马厩里的骡马也在屏气凝神。雪花片片洒落无尽的孤独,覆盖了灰蓝砖瓦的深宅大院,室内弥漫成一派神秘的清亮。赵前随手拉开电灯,孤独的灯绳摇晃,带着电灯泡如秋千状的往来摆动。他在灯下看帐,看那些已无价值的陈年老帐,一本本一页页翻着,像翻阅往事。帐目毫厘不爽,没有纰漏,越看越感觉老眼昏花,终于合上了帐簿,在封皮上摩挲着,在感受一去不返的岁月。过去的影子长长短短,清晰又模糊,赵前在怀疑世间的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得如同飞扬的雪花。赵家男主人沉浸在痛苦之中,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宽慰,痛苦可以隐瞒却无法排遣。远处传来了火车进站的颤动,汽笛声嘶力竭试图冲破雪幕,隐约给人一种迅疾的坠落感。赵前时常幻听,老是把火车的呜鸣当成虎啸,屏气凝神,沉湎其中。   
  第四十章(3)   
  赵前不再膝前弄孙,仍旧上街转悠,每次都要走到西大桥去,细致地触摸桥栏杆,体会那份冰冷。人变得爱自言自语,老是念叨两句话。一句是:“老羊捆在案桌上,割头是死,割卵子也是死。”另外一句是:“狗屁老虎窝吧,哪里还有虎啊?”真是不知所云,谁都不懂他的意思。人参老了值钱,而人老了却不中用,人们心目中的赵前越来越无足轻重。他神志清楚,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捶头时而猛拍大腿,自言自语道:“咳,咳!宝林才是虎哇。……他是冻死在山里的!……”这番话是说前年的事情,他现在后 
  悔没给抗联送去冻伤膏。年迈的赵财主唠叨不休,没人理睬他,老虎窝人认定他魔怔了,就和疯子没啥两样。 
  赵家桥名声在外,却无一分一厘的收益。只有官家的车才走电道,官家的车辆是免费的,而铁轱辘的马车依旧涉水过河,偶尔有行人过桥,个个都面熟,乡里乡亲的怎好收钱?真要是收了一回,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再说,老百姓一直乐意于赤脚过河,谁稀罕你的破桥,非得犯这份洋贱?故尔以桥养桥的想法是一厢情愿,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家彻底显现出破落的迹象,年根底下,赵成永又贱卖了位于河口处的土地,正式辞退了马二毛。赵家是以一头骡子的代价打发了马二毛,一则粮食紧缺,二则金氏不忍杀掉牲口。马二毛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一路,他和骡子的背影一同远去。马二毛并非留恋赵家,而是觉得伤心,可究竟伤心在哪儿却不得而知。金氏和孩子们都哭了,难言的感受堵塞在心头,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赵前反倒坦然相对,说:“俺小时候就是穷光蛋,老了老了又是穷光蛋。” 
  春天的风在土城外打着旋儿,将枯枝荒草烂树叶漫天抛起。房脊上的积雪化成了黑糊糊的蜂窝,化做了薄薄闪亮的冰片,最后化做颓然而落的水滴。老虎窝街头寂寥,再难看到赵财主的身影了。他的身体愈发虚弱,春节之后,再没睡过一场好觉,彻夜难眠。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口渴得厉害。夜半起来一喝就是一瓢,反复如厕,来来往往,人瘦了一圈儿。 
  听韩氏一说,金氏便吩咐每晚备足凉开水。金氏不以为然地说:“再穷,也不能喝凉水。不就是喝水么,叫老头子喝个够!”见男人频繁小解,韩氏自作主张地去卖了个夜壶,免得他外出解手。赵前见了大怒,把小女人骂个狗血喷头,还狠狠地把夜壶连同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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