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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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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对如真说的,虽然他的眼睛仍在吐司上。
  “噢,原先认识。”她即低头吃了起来。
  不管在何处,在哪一国,只要天气好,秋天总是最好的季节。去中山陵,就撞上了这么一个完美的秋天。晴空,几朵轻如薄蝉的白云,微风,满山碧青闪亮的白桦、白杨、槭树、枫树的叶。而阳光,既温暖又温柔,既慷慨又公平地拂照在每个旅者的脸上、身上、心里。吃过一顿十分配合他们口味的早餐,穿上轻俏而保温的夹克,套上轻巧而软和的球鞋,他们十几个人,一排,前后,一人或二,或更多,踏入中山陵的一眼望去十分整洁齐正广阔而一点不险峻的石阶,上行。浴着阳光,浴着微风,浴着鸟声,浴着内心宁静满足的情绪,上行,去向一个被全中国人民,自始至终都爱戴的“国父”致敬。
  全团的人,毕竟都不是日常爬山越岭的运动者,大家一面谈笑一面上石阶,谈笑声渐低,喘气声渐高。还是柯玛校长说:
  “那棵大树在向我招手,谁要去那儿歇口气的,跟我来吧。”
  人家巴不得这一声,都朝石阶左侧一棵桦树下走去,只有骆文夫妇及立言夫妇,同翟先生,因领先走在前面,没有听见,仍继续上行。其他的都在树阴下,站的,席地而坐的,喘一口气。为了细认石阶两端在阳光下闪烁的树叶,如真一直落在人后,这时才到半中腰,树阴下有人叫真,转头一看,原来是校长,只好过去。他倚着树身,两手支着一根手杖,见她走来,他半玩笑地说:“我的专任翻译官昨天罢工了,是不是嫌报酬不够?!”
  她带点羞赧地笑笑,“对不起,柯玛校长,我昨晚人有点不舒服,没能去参加晚餐。”
  “啊!我跟你开玩笑的,昨天英来帮我译了。你现在全好了吗?”
  “唔。”因为他这么平易可亲,她也就放松了些,说:“以后绝对不怠职,为你服务。”
  “那太好了,一个在中国有名的作家为我翻译。”他带着戏谑的表情向她鞠半个躬,“不胜荣耀。”
  他滑稽的样子把如真惹笑了,史东教授与他太太正好在边上,也看见了,迪迪说:
  “我以前住在上海时读过几年中文,倒没有全部忘记,来前还恶补过一阵,也许还能看得懂你写的书,你身边有吗,真?”
  “噢,我没带。回柏斯后一定送你一本。”
  正说间,墨院长过来说:“菲力,我们继续上行吧?英她们已到达纪念堂了。”
  大家瞻仰了国父纪念堂之后下来,翟先生带了他们去中山陵附近处一个叫听涛居的茶馆喝了藕粉,团中的美国人第一次尝到这种清香四溢雅而不腻的羹,十分欣赏,尤其在这类运动之后。晚上安排了观看杂技,第二天分两批,一批去游览长江大桥,校长、院长、立言夫妇去南京大学。出发之前,次英特意关照如真,她只管去长江大桥,为校长翻译的事,由她负责。如真乐得悠闲,而且久闻建桥的事,很想去见识一下。游大桥有专门讲解员,一个用中文,一个用英文,都是年轻人,都用一种充满了信心及自豪的口吻细述当年俄国技术人员撤离之后,祖国的工程师怎么凭藉自身的聪明才智及不屈的毅力克服各种困难而建立的第一座横跨长江的大桥。
在误解之前(13)
  骆文夫妇与如真听完讲解,就在大桥下层的人行道上走了一阵,望着底下浩瀚翻滚的江水,沉默很久,骆文才说:“抗日胜利回来,我们是搭船到南京的,那时我还很小,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南京一片混乱,我们一家,找不到一个客栈,最后是在一家小饭馆度过的,好像是在饭桌底下打地铺,第二天不知怎么搭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一家七个人只抢到一个座位,给奶奶坐。我家小妹一岁不到,就坐在奶奶身上。五个多小时,到了上海,奶奶腿酸得站不起来,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父亲把小妹交给我母亲,才慢慢扶着奶奶站起来的,这个镜头我再也忘不了。”
  碧玉说:“呀,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
  “抗战胜利,你怕还没出生吧?怎么能体会这种颠沛流离之苦!”
  那个姓邱的讲解员不知何时来到的,他这时插嘴说:“我没想到你们都能说这么好的普通话!”
  他们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如真说:“我们是在中国出生的中国人,怎么不会讲中国话?”
  “可是你们是长期住在美国的呀!”
  “你当然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两句诗吧?小时说的母语,再在外面漂流,都不会忘记的,何况我们在家都讲国语。你觉得惊讶吗?我倒觉得你问得有点奇怪哩。”最后一句如真倒是笑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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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文说:“你刚刚说讲普通话,不是说讲国语,是不是一般人都这样说的?”
  “唔,那意思就是普通一般人都会说的。有别于上海话,广东话等等。”
  正聊间,史东教授从底层的小会客室出来招呼他们要出发了。他们谢了讲解员之后,又去游雨花台、灵谷塔、莫愁湖等地。大家都觉得北京有一个雄伟的性格,而南京则比较秀隽,都十分令他们喜爱。游逛参观了一日,回到旅馆,大家都累了,但古式的房间空气不流通,还是闷热。纳地辛和如真解除了身上的衣衫,把落地电扇打开,轮流洗澡及抹身,好容易挨到吃晚饭时,知道除了本团的人之外没有国旅社的人或翟先生,于是两人都穿了无袖T恤及短裤下楼。正巧默非教授的太太与史东太太迪迪也是一身夏天装束。去南大的一批人还未归来。因为餐厅是惟一装有一个冷气机的房间,所以大家都离开闷热的大厅,到餐厅等他们。
  从南大回来的几个人一进门,个个满面笑容。墨院长一面脱灰白上装一面大声宣布:“成功!大成功!”脱了上衣,竖起右手大拇指说:“那位校长为人十分痛快,同我们柯玛校长十分投合,两人交谈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同意两校交流的事。不像北大,又是党委书记,又是组织,什么事都要等开过会之后才能决定。这位校长,可是个痛快人!”说完,拿起刚刚服务员送来的啤酒,嘟嘟地喝了半杯,“哇,我真喜欢南京,可惜太热了。”
  “咦,校长呢?”史东问。
  “太热了,他去把西装换掉。来,大家喝啤酒,味道不坏。”
  大家都被他的兴奋感染了,纷纷询问会谈情形,墨院长扼要地说了一下,对史东说:“今晚要设法把合同打出来,明天我同你去南大,他们有个国际事务组的主任同你商讨细节,然后双方签字。”
  校长穿了麂色麻纱长裤,上面一件棕色丝质短袖衬衫,一进门即笑哈哈地朝大家巡视一周,说:“你们都已听到好消息了吧,南京大学的校长真是个有魄力的人,当机立断,非常痛快,明晚他宴请我们全体会员,你们看见他就知道!”然后对着黄立言,举起院长刚递到他手里的啤酒杯,向他说:“十分谢谢,立言。”
  大家当然一齐朝黄立言看,他捻熄了手里的烟,先向校长说:“你同郭校长可以说是意气相投,都是有魄力有才干的领导人。所以才能办得如此顺利。”然后向大家解释:“是这样的,我同南大校长是以前清华同学,我出国后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后来他到德国去深造,五十年代回国,先在清华执教,后来提升为工学院长,然后就来南大做校长,十分出色,可惜在反右时受了批评,他很刚毅,顶过去了,我们就在那时失去联络。后来我听说他在文革时吃尽苦头,不但当不了校长,连原先的教职也保不住,被迁到四川广汉附近的一个小学做门房,还被红卫兵百般凌辱,他的太太受不了,投河自杀。郭校长是典型的读书人,自己不会料理生活,”他顿了顿,自惭又自得地朝次英瞄了一眼,“与我一样,幸亏我有一位贤惠的太太。”
  次英用中文说:“废话少说。”但语气非常柔和,还面带笑容。
  “太太死了之后他简直无法生活,幸亏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发慈悲心,偷偷地过来料理他的饮食起居,在那个荒僻的小镇一呆就是九年。”黄立言说,点起一支烟,猛抽。
  房里起了一阵叹息声及骚动,但无人发言,恐怕除了黄立言之外,没人真正知道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朝柯玛校长看了一阵,才接着说:“我第一次回来是七七年,他刚复职,我特意来南京看他,一下子,简直认他不出来!”黄立言那张平时很少表情的,稍嫌扁平的两颊的肉蠕动了好几下,显然是他在摒紧上下两排牙齿,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忽然变得沙哑的声调还是泄漏了他内心的震荡,“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有点佝偻,原本浓密的头发全部白了,枯了,我简直不敢认他。”他又停顿下来,室内一片肃静,只有窗户上的冷气机似乎代替了他,低声呻吟。他又连连吸烟,一直到它快烧到了右手食指,才捻熄了,说:“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看到我脸上悲愤的表情,立即引了孟子那几句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来激励我,并且说,人的一生,怎么能不经过三灾四难,你我都是天之骄子,高等家庭,高等学校,高等职业,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人间疾苦,不但不了解,而是一无所知。这几年,我真不知道领悟了多少,现在又回到我的园地,我感慨之余,立志要做一个更好的耕耘者,好好教导我们的下一代!来,我们像以前一样,到冠生园去吃一顿,喝一瓶花雕,我要听听外面世界的消息。”
在误解之前(14)
  立在门边的服务员等他讲完了才轻手轻脚进来,摆碗筷,放食物,大家围着两张圆桌坐下来。因天热,每人面前有啤酒,开动之前,柯玛校长举杯向大家说:“我原来的打算是明天同杰克及史东教授三人去南大签交流合约,现在听了立言这一段话,我认为我们全团的人都应该去见见这位伟大的人物,向他表达我们的敬意。”
  两桌的人都举杯赞成。吃了饭之后,有的人因为饭厅有冷气,就留下来聊天,有的人回房休息,纳地辛说:
  “真,要不要去走动一下?”
  “太好了,我吃得太多,正想去散散步。”
  旅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小巷的巷尾,虽然天气还是燠热,但毕竟已是九月了,晚上八九点,户外有风,吹散了累积在街头的热气,走在街上,还是很适意的。小巷无人,灯光也很黯淡,两人走了一阵,纳地辛说:
  “你注意到了没有,中国不讲究灯火辉煌,街道都是暗暗的,汽车也是这样,只开小灯,怎么看得见路?”
  “我也注意到了,想必是省电吧。你想,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人,不像美国,地方大,资源丰富,人口又不多。”
  “我始终觉得美国是一个最浪费资源的国家,电啊,水啊,纸啊,没一样不浪费。”
  “我同意。不过美国街道很亮的原因,恐怕还是为了安全吧,我们柏斯是大学城,没这个问题,但大城市像曼哈顿,如街上灯火不明亮,那抢劫凶杀案更要多了。”
  “你说的也是。前天我听那个陪同讲,中国治安十分好,简直好到夜不闭户的地步。”
  如真不太相信,但她自然没有做声。
  七
  她们刚走回旅馆大门,迎面来了校长,见了她们,说:“外面真舒服,我们在房里开会到现在,室内还是很闷,我出来透透气。正好,你们愿意陪我走一圈吗?万一我被歹人劫去,你们还可以为我解救,我是连饶了我吧这几个中文都不会说的。”
  两人都笑了,纳地辛说:“我们正在谈此地的治安问题呢!你最好的保镖当然是真,你的专任翻译,我先告退了,因觉有点乏累。你需要一件薄衫吗?真,我替你去拿。”
  “谢谢,不用了,”如真说:“我想我们不会走得太远。地方不熟,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剩下他们两人时,她微觉紧张,不自在,拘谨,不安。实际上他比墨院长可亲得多,除了第一次在校长室她觉得他大男人气派太强而稍有不满之外,在旅途上看了他的谈吐行止她已改观了,乐意为他做翻译,但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单独在一起。或许是他对她有某种异性的吸引力,或许是他的职位,或许是他具有一种男性的粗犷,一种若愚所没有的果断的气魄,总之,她忽然有一种想逃遁的意念,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快走,快躲,不要惹祸!她慌乱地四处寻找,并没人,只他们两个。她在心里咒了一句:见鬼,你怕什么?!于是她说:
  “你想去哪里走走,柯玛校长?”
  “团体里人人都叫我菲力,请你不要这样正式,好吗?我们走到巷口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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